“在这儿干什么。”
琴酒的声音总是容易让人不寒而栗。尤其是它在夜里，从背后响起的时候。连店铺的老板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赤井听到这声音，则面色和缓地转过头去。
只不过赤井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。
依旧是一身黑衣，戴着黑色斗笠的琴酒站在他的身后。和服的外面披着更能够防寒的西式大衣，肩头和斗笠上都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，然而又都不及从斗笠檐下淌出的银色长发十分之一夺目。
如果不是那头发，他几乎可以完全融进夜色里。他牵着的马的同样通体黑色，马蹄上沾着一层泥，应该是才从城外的什么地方回来。
他没想过会遇到琴酒，在这么祥和的雪夜。
他就像是寒风将万户的灯火一齐吹灭，能把人拖回凛冬之中。
赤井朝店内扬了扬下巴。单从店里陈列的商品来看，琴酒这个问题就显得很多余。店内的桌案上，还摆着赤井刚刚点名要要的、用和纸包装到一半的门松。
比起问题来说，这应该只是他打招呼的方式，而不在乎要得到什么答案。
“新年快乐。你不买点什么东西？”
琴酒的头似乎往旁边歪了一点，就像是无声地在嘲讽赤井刚刚的问句。几秒种后赤井也自嘲地笑了，摇摇头。忽然他又灵机一闪，挥了挥手里那张为礼品的年贺状：
“这个，给你吧。”
还没有给琴酒出言拒绝的机会，他就直接找店家伸手要来了笔。店主给他递来的时候，动还有些许僵硬，仿佛是真的被站在门口的琴酒吓着了似的。赤井笔一挥，倒是没写贺词，先在纸尾写下了琴酒的名字。
不、不能说是名字。只是“琴酒”这个代号。
这并不是他的名字。
他不知道他的名字。甚至也没有想去问过。
先写好了赠予对象，这样一来，就不会再为这种东西要送给谁而发愁。
至于内容……
他将笔竖起来，半天没下得去。纸板上只有“琴酒”两个突兀的字迹。
琴酒往他这边走来，进到店面的范围。赤井发觉他过来斜斜地睨着他的字迹：“别误会。只是一时……想不到有其他的人可以送罢了。”
他抬起头来看琴酒，“你实在不喜欢的话，可以等我送了之后再丢掉。”
“给我也来一张。”
“诶、诶……？”
店主的眼睛瞪大，显得更惊恐了，就像是看见了夜行的鬼怪一般。
“我说，给我也来一张。”
琴酒重复第二遍的时候语气已经极度不耐烦。
他的手高傲地拢在袖子里，直到店主颤颤巍巍地递来另一张洒金的贺年状纸板以及笔，他才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，一只在黑色袖笼里看起来过于苍白的瘦长的手，用手指夹着取了过来。
“我、我们可以帮忙邮寄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
被琴酒瞪了一眼之后，店主不敢说话了。然而生意还是要做，他缩到了桌子旁边，继续帮赤井包装他要的商品。
“为交换。”
琴酒的口气还是非常不善。表情也是是那种就算他送人礼物，也绝对没有人会想要的臭脸。对他来说，赠送这个行为就像恶意的抱负。他拿着纸笔，垂眼思考了很短时间便落笔了。
“万事顺意。给莱伊。”
……真是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贺词了。
他的笔迹赤井并不是没有见过，并且经过特意观察，赤井可以很快从大片的字迹中辨认出他的笔迹。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留心地观察琴酒的字。笔锋锐利，这倒是和他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，事事都不会收敛应有的锋芒。
那笔迹却又并不潦草。
琴酒写完了之后，随手将笔搁到一旁。一点也不讲礼仪、没有新春时期道贺那样应有的气氛地、用另一只手递到了赤井的面前。
这时候赤井手里的年贺状上，还只有一个名字。
赤井的目光移去，盯着琴酒递来的纸卡看了一会儿，然后飞快地也写下了“万事顺意”几个字。
此种举措让琴酒十分意想不到似的，令他的眼睛睁大了些。他抬眼看着赤井的脸，后者的表情仍然平静得有些淡漠。
“这都要抄？”
琴酒笑的弧度有点怪异，嘴角僵硬地被提到惯用的那个位置。
“想不出来，就这样吧。”
赤井满不在乎地说道。
他当然只是这么说而已。这种更多用来被打通人脉而不是传递情谊的套话，他怎么可能想不出来。
“可以。”
琴酒从赤井的手指间抽出了那张给他的纸卡，又些许粗暴地把他写完的塞在了赤井手里。他的突然逼近又将店主吓得不轻，却只是要结账而已。店主松了口气，收钱的手反而不颤抖了。
琴酒捏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板来到门前，抬眼一看，雪不知何时比刚才来时下得更大了。他自踏进这店门起，就没有望出去过一眼。此时暮色里的街道，就正如同被灰白色的纱幕遮盖，抖动着，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。而在临近房屋的地方，又被年夜的灯火染成温暖的颜色。
就只是普通的、安静的街道而已。竟然还会有温暖的感觉，的确令人匪夷所思。
比起往常，今天街道上的人更少，因此白色的雪能够在石板路上浅浅地积起来，积雪上还残存着最近的脚印。一条是赤井来时的，一条是琴酒牵马的，更为复杂和凌乱。就这两道脚印，交汇在商店的门口。
琴酒当然不会被这大雪阻碍去路，但他还是仰着头，望着遥远的夜空看了好一会儿。这个时候，残存的天光才能照进他常年埋在阴影中的眼眸。
没有寒光闪烁，他的眼睛此刻也是宁静的。虽然只有一刹，但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望出永恒的静谧，许久之后才会发现，那静谧其实正是倒映在他眼睛里的苍穹，与之相比一切都会渺小无比的存在。
他重新低下头时，赤井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“走了。节日快乐。”
琴酒留下的话简短无比，声音小得听起来比他平时说话还要沙哑。他没有马上迈开步子，而是将写着字的年贺状放进了风衣里，同时又摸出烟袋，还有烟丝，站在屋檐下点起了烟。烟草中间的火星明明只有一点，却让赤井想起了夏季祭典会怦然绽放的花火。
只是想象而已，因为赤井从来没有看过祭典的花火。
那应当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日子。
琴酒的脚印覆盖上的赤井来时的那一片，他应该是要去向那个方向的。赤井本可以和他同路，即使只走一会儿之后还是得分开。
但赤井秀一没有动，就站在店的门口。
他理应是在等他要买的东西，门松却早就已经包装完毕。
雪天里道别是很有用的。因为没过一会儿，人的身影就会完全消失在雪里。
琴酒最后那句话，赤井秀一也没有回应，毕竟他在见面的时候，就已经对他说过新年快乐了。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时候离开了，然而在产生这种想法后的的很长一段时间，他都没有离开商店的门口。
赤井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奇怪，就好像他的身体不受控制。
于是，他低头，去看这具不受他思维控制的躯壳究竟在做些什么。
随后他就看到了，自己的手上拿着填好烟叶的烟袋，正在为自己燃起一锅烟。
那之后的生活，当然也过得一如既往。
当天晚上赤井回去之后的确被阿婆带着，和全町屋的租户一起吃了荞麦面，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零点过去。
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义的内容。甚至那些可能会让赤井去关心的市井传闻，也完全不能算有价值，但赤井没有提前告退。自制的荞麦面清香更足，他能感觉到那股香气在自己的口中残存。
在其他人的眼中，过年应该就是这样的。
但赤井没有“应该”。
他没有“应该”。
那之后，他就回到了房间。起床时像是宿醉了一场。
明明没有喝酒的。就算有，也绝对不会让他有这种恍惚的感觉。
就好像到昨天晚上为止，都是一个缥缈的梦境。
因为太过平静，因为太过祥和，与他的人生格格不入，所以对于赤井的潜意识来说，自动地就被判别成了只有梦里才会有的场景。他又不得不从这一天开始，重复无数个或许有些惊险，但对于他来讲有些乏味的日子。
然而他收拾房间时，从那天所穿着的外套衣袖中抖落的纸板，硬生生，将那个模糊得快要远去的大雪夜刻在了他的眼前。
“万事顺意。给莱伊。”
那个人迹稀少的雪夜，店主的轮廓藏在店铺深处的阴影里。于是那段记忆就变得好像只剩他和琴酒两个人。做着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有些荒诞的举措。
不知道给他的那份，有没有如自己所说，在他牵着马行过下一条被雪覆盖的街道时，就被丢掉了呢。
想到这里，赤井摇摇头，笑着叹了口气，打开抽屉，将这一份敷衍的年贺状放了进去。
老旧抽屉发出些许刺耳的摩擦声，严丝合缝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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